Play piano

高中念音樂班時(在高雄),高一下開始接到鋼琴伴奏的任務後,我便熱愛上這件事。

事實上,它可說是另一項專業(但我不認為是行業),當時我受到太多太多其他樂器老師的啟蒙與指導;這些話我一點一滴的消化在腦海裡,現在也記不得他們說些什麼,但我真的非常感激他們的提點。不同的老師、不同的樂器、不同的曲風,都有不一樣的鋩角和技術。只不過,我到臺北讀大學後,就很少聽到老師給予意見,我總是很擔心自己的表現,自信心微弱。當時心想:是不是臺北的老師比較不關心伴奏?感覺這是伴奏自己的事,不關主修老師的事。即便如此,我還是不願意放棄機會,觀察臺上演出的伴奏者如何處理,以及瞭解職業伴奏者應有的職能為何。

不過我心中對鋼琴伴奏的看法跟他們有些不同,我認為:它就像一門「表演課,要和另一位角色相互配合——我始終是如此這般看待鋼琴伴奏的任務,而從不只是一位配合者。這觀念絕對不是我的自我吹捧,而是這些老師的教育所還原成的道理,便是如此。嚴格的老師甚至會在配伴奏時,指責主奏者沒有研究伴奏譜、沒有聽到伴奏者跟他有相同的音樂動機。所以,伴奏譜上的聲音從來不僅只是襯托,還要達到相互平衡、牽制、甚至競爭。嚴格的老師更要求學生要配合到,兩人不論發生任何狀況都分不開彼此。

在台灣的比賽或考試場合上,我們卻幾乎看不見這些隱藏在樂譜中的互動關係。事實上,只要認真地在鋼琴樂譜上研究一番,就能逐漸把握到這些密碼這跟研究樂團或重奏的總譜沒什麼兩樣。(只不過我大學重奏課所遇到的團員,心態卻是各司其政,反正大家認為考試評分是針對個體而不是整體)

只是,我始終不懂,為何在臺灣的音樂環境,多數人都不朝這方向深入;回到南部教音樂時,老是在場上看到許多伴奏老師搞不清楚狀況。不過我還是要強調,這不是我自以為的想法,而是我在高中音樂班所遇到對伴奏用心的樂器老師,他們就是要我做到這境界。雖然在高中階段我們沒學過音樂分析的課程,但是這些老師的確在教導分析;那不是紙上彈兵的「音樂分析」,而是如實地把譜上的內涵表達出來。除此之外,雖然我大學不再是主修鋼琴,我也從不敢忘記在臺北所見到的職業鋼琴伴奏的要求標準:以當前技巧較難的伴奏譜(起碼像 Hindemith 的作品),必須在視奏上強迫自己快速解讀,並在2小時內可順利走完,而且在一週內就必須練熟自己的部份。(呵~我自己練 Chopin Rachmaninoff 都沒那麼積極過)

其實,譜上再怎麼難、怪異的和聲進行,都會有走回本位的時刻,因而根本不難「用耳朵感受」到;再怎麼複雜的多聲織體,都埋藏著簡單的「要領(動機)」彼此銜接著。一般而言,我在練伴奏譜的階段並不會刻意注意這些,但到了和樂器合伴奏時,經驗就會逐漸告訴我或是被師長提醒。這種感覺很玄,在進行時,只要我感覺到我們兩人不知道在進行什麼碗糕的時候(姑且速度、節奏和音準都對),那就表示樂段裡頭一定還有什麼是我所不懂、沒領會到的——這有一種有說不上來的怪,很像是把喜歡的東西都穿戴在身上,但照鏡子就是有一種不搭的直覺。然而一旦明辨確立了之後,兩人的聲音是愉悅的、交融的;而旁人聽到的是精彩、豐富的。當然要到這個境界,需要合伴奏至少5次。

然而這種「不搭」的感覺,我常常在比賽和考試會場中聽見,也或許是我對這方面比一般人敏感,但我從來就不只針對獨奏者角度作評論,而是音樂的整體性。對於這一點,我在大學時,我的鋼琴選修老師(ps.東吳不需要副修,不過可多付學分費選修)有一次就在走廊專心聽一間琴房裡有小提琴和鋼琴的合奏,叫我也停下來專心聽。音樂結束時,她自言自語:「他們可開音樂會了!」事實上,老師並不知道他們要開音樂會,是事後跟他們聊才知道過幾天就要開了。我終於才明白,原來是這種境界啊!

也許,比賽或考試比較不需要如此,可是真的是這樣嗎?我們不應該在這幾個不同場合作出規則上的比較,而是事實上我們選擇性遺忘何謂音樂完整度的條件。一般來說,大家會不希望在比賽或考試場合計入伴奏的表現是由於,這兩個場合評分的對象是「主奏者的表現」,或伴奏在場上萬一發生狀況時就不該計入分數。然而,不得不面對的實情是,主奏者實際表現會受到伴奏者的影響(不論是臨場或事前準備注意後者);而伴奏者即便臨場出狀況,不論是哪一種場合,主奏者正常都該有個常識,就是必須將音樂執行下去,反之如此。因此,很清楚地看出,主奏者面對樂曲時,伴奏究竟扮演何種角色,必須要有意識並面面俱到,即對伴奏所發生的事清清楚楚。這個就是音樂完整度的條件。

這個條件在什麼環境下促成?也就是上樂器課和配伴奏的時間,尤其是後者。即便今日已經有 CD Youtube 可以先聽熟樂曲,但這跟實際情況是往往不同,因為獨奏者或鋼琴伴奏都不能單純以第三人角度理解樂曲。當兩人投入樂曲中時,往往會聽到更多的聲音包括個人的呼吸、身體的感覺、腦袋裡的思維,還有對方的這一切等等。所以,對於中小學生來說,他們會面臨到許多困惑,畢竟這是一場表演戲,不是音樂欣賞。因此,配伴奏的時機又是另一個層面的學習。通常,簡單來說,我的看法是,第一次的合作不要在指導老師面前,而是獨自與伴奏相處;最後一次也是如此。面對這些青少年,伴奏者不應該只是配合者,而是另一位音樂指導者。簡言之,上樂器課和配伴奏是兩回事、兩種不同的情境學習。

過去以來,台灣的演奏教育偏重主奏者樂譜上的技術層面(這不是不好,而是該說它只是基本層次),卻忽略了音樂性培養,這一環將能合理化樂曲中所有技術的表達(這才是更進階的問題)。

現在,我們應該思考一個音樂歷史的問題是,為何管弦樂器的樂曲需要伴奏?難道是因為怕主奏者無聊,還是擔心主奏者一直演奏太累?不。歐洲音樂史在進入多聲部的發展下,由於管弦樂器無法表現多聲部(尤其管樂),因此需要伴奏(即重奏、與鋼琴、與樂團等合作形式)。如此才能呈現和聲進行(也包含對位的可能表現)——管樂的學童最缺乏的就是這個觀念。

這也正是為何,學習管樂曲子(尤其是20世紀)時,要特別注意「整體音響的表現(不是音色,因為音色會跟著不同曲風有所轉換,鋼琴伴奏者也要特別注意這個問題,而不是從個人獨奏的觸鍵法出發)。這也就是為何主修樂器老師在課堂上再怎麼催學生吹大聲一點、宏亮一點,點音重一點、舌頭短一點等等,只要這些學生還沒與鋼琴伴奏者合作,根本就無法明白理解、體會為何要如此表達樂曲的音樂性。一旦進入配伴奏階段,音樂的整理性問題便血淋淋地浮現。

而在不同時代的曲子或改編曲,我們還可學到樂句法、風格和形式。但是,只要學生沒去注意他休息的段落裡,鋼琴在搞什麼玩意時,他便無法清楚意識到這個整體性。上述那些音樂觀念都是廣義的和聲、對位的形式下的產物。因此,對於主奏者而言,鋼琴伴奏的功能正是他的和聲、音響關係。更細膩來說,它還會依樂曲、樂章或段落不同,伴奏者功能可以是管弦樂團、指揮、純粹伴奏、與器樂的平等呼應關係(巴洛克的曲子格外明顯)。換句話說,伴奏的身份是多重的。這些面貌必須提點主奏者:鋼琴不等於鋼琴。

此外,伴奏還有一種功能,就是「律動的切換!曾經我指導過一個中學生,樂團指揮認為這位鋼琴伴奏根本彈不出曲風的差別,他怎麼教就是做不出來,但為了比賽又不得不用同校學生。我在他們合奏時,仔細觀察曲子幾遍後,才發現,這首二段式的曲子,雖然伴奏形態都一模一樣,但A段是以4小節一個單位,B段是8小節,插入段則是2小節!因此整個起伏的鋪陳必須有所調整。指揮沒有在樂團中意識到律動的差異,是因為主、副旋律在都其他樂器那,他們當然感受自然;但是鋼琴伴奏的型態始終如一,指揮並沒有把這律動的差異的觀念傳遞給伴奏者,而要求一位中學生能有這種敏感度是幾乎不可能的。所以,即便純粹伴奏型態,也必須注意到這一類問題。我協助調整完之後,整個音樂和音響表現的層次全都呈現出來了。這也是一種音樂性的完整度問題。

因此,總的來說,只有走到合奏的層面,每個個別的樂器演奏才得以提升音樂能力。如果這個部份,指導老師無法給予的話(當然無法完整給予),那麼鋼琴伴奏正是負擔起這部份責任。畢竟,我們過去的演奏教育本來就不完整,造成非科班的管樂演奏者對鋼琴的陌生,以致於在面對複雜的院派音樂與不同時代風格時,就顯現出許多缺乏考慮的面貌;而科班的鋼琴主修者,如果缺乏與器樂合作,也少有打開耳朵與心靈溝通的管道。其實主修鋼琴的人長期所面對的作品,都是以「獨白」的心境來處理譜上了所有琴聲與技術:認為「詮釋是來自於身心上的想像情欲和情感。然而,樂器的獨奏者卻完全無法以這種途徑成長,因位在任何音樂場合他幾乎都不是一個人。對我在大學轉小號主修的人而言,這種體會特別深刻。

我不認為念鋼琴伴奏研究所才能得到這份能力 (compétence),而是在合作中遇見不同的人,如果樂器指導老師的提點,那都是相當珍貴的東西。何況進入鋼琴伴奏研究所的話,這合作卻變成了一種強制性。

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靠這一行來「撈錢」,把它視為一種行業。或許,這是在強調效率時代下形成的氣候。最後,一般人挑選伴奏者的根據,就好像這些年要求一位出版編輯人,要能任何書類都能編、編訂要無失誤,不過卻要完全尊重作家的文字(那編個屁啊)。最後,伴奏卻把自己的身份變狹窄了,同樣對待伴奏的方式也狹隘了,卻忘記樂曲的音樂靈魂是需要和伴奏互動出來的。

這種合作上的加分,往往發生在為學生伴奏的身上,當樂器老師只給他這首曲子的音樂性完整度60~70分時(也就是只有他獨奏譜上的功夫),那麼,剩下的創造,老師其實無法再深化太多(何況現在大多時候老師只聽2次,但有些人真的以為只要合2~3次就夠了),而是要透過鋼琴伴奏者協助主奏者合奏的觀念。

我喜歡當伴奏老師的原因就在這裡,可以和學童的互動上發現彼此沒想到的地方。以前幫同儕伴奏的樂趣也是在這裡。雖然,我仍常常都會擔心自己的想法會不會是太過於自作主張,影響了他人,到時候上課被老師罵,跟老師所教的不同。但大多時候,這種情形並不會發生,好的老師反而會樂觀其成,甚至再給予額外的建議;畢竟好的老師考慮的不是自己的詮釋正確,而是在合奏中的整體表現。這也會證明我的想法是否能讓他人接受。也許,我這種擔憂與害怕,是來自於我們的文化社會:「在權威者面前,個人不要意見太多!」可是,可是,可是,不論是音樂的進步或是社會的進步即文化的進步,我們卻是需要正視這些意見,而不是阻止他人意見的表達。

在將近20年鋼琴伴奏的時光裡,也合作了百次以上;站在人文的角度來思索,這音樂的互動總是給予我最寬闊的可能性。我從來也不知道下一個伴奏是誰、下一首曲目是什麼、下一個任務在哪,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準備才算是最好、最恰當的,只有臨場表演才能體會。而我只能等待機會,但每次卻又得擔心頁尾音太多不好翻譜、譜翻錯頁、臺上鋼琴很有事、腦袋閃神砸錯音、主奏者緊張、我該怎麼彈下一個和弦更恰當、速度穩定性的問題等等。

我對從事鋼琴伴奏的看法,總讓我感受像《等待果陀》的心境。它從來不只是音樂的問題,還是存在的問題現實的問題。它也影響了我獨奏鋼琴的態度,在樂曲裡中模擬一個小宇宙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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